百忧解Prozaco

第五章

原作者：A-Sacura

原作ФБ门牌号：8082357

　　「终于！我终于成功了！现在不用听你把话讲出来，我只要直接读你的大脑就行了。我可以直接读取你的心声。这真是太美妙了！」

　　杨像被烫到了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床头柜上的时钟显示，现在大概是早上七点。一个在最近几天里变得无比熟悉的中性机械音吵醒了他，然而，这个声音并不是从通讯器传来的，更确切地说，并非来自那个已经不在他房间里的东西——通讯器早就被卡介伦下令拆走了。不，它就悬浮于他眼前的空气中，就像昨晚看见的精神投影那样。这个可恨的声音直接在杨的脑子里响起了。

　　「现在我能看清楚了，」那个声音接着说，「我可以通过你的眼睛看到一切了。它们都那么美好！尤其是她。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她太美了！现在我要让我的礼物更加完美。」

　　通讯器消失了，菲列特利加的影像出现在他眼前。她并不像通常的样子——穿着合身的军装，头发干练地扎在脑后，而是身着一袭珍珠灰色长裙，金色卷发流淌在肩上，正如杨在三月兔亭遇见她那晚的模样。美得让人心疼。

　　这让杨心中一寒。

　　他冲出卧室，对卫兵们的高声呼喊充耳不闻，一股脑地冲向菲列特利加的宿舍。

　　“不、不、不，不能是她……！”

　　走廊里站满了人，武装人员挤在菲列特利加敞开的宿舍门前。零碎的句子传来：

　　“只能通过血液分析……”

　　“她人那么好……”

　　“都是碎屑……没法拼起来……”

　　杨吃力地拖动着两条几乎无法弯曲的腿。他仿佛身处一场梦魇之中：一看见他，人们便往后退缩，仿佛生怕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好像他是一个麻风病人一样。

　　“提督，您不能进去，法医正在工作。”门口一位卫兵出言阻止道，但看着杨那副模样，他放弃了。

　　走进菲列特利加的房间，杨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

***

　　“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杨说。

　　他躺在床上，但身下不是自己卧室的床，而是医院里的病床。杨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总之，他走进菲列特利加房间后的一切记忆都被抹除得一干二净了，这真是一种仁慈。更有可能是他精神崩溃了，就像亚典波罗看到先寇布的时候那样。或许他也尖叫、抽泣，把拳头挥向每一个接近他的人，然后突然在病床上醒来，大概是被注射了大剂量的镇定剂，连他的头发末端都麻木了。药物当然不能消除他失去友人的悲痛，但至少周围的人就不用担心杨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了。

　　“好了，放松，提督。”坐在他床边的奥利比·波布兰是现在唯一一个不害怕跟他待在一起的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下了地狱。”杨说，“有多少人因我的命令而死？大概已经不止几百万，而是上千万了。我一定是在为他们每个人的死赎罪，惩罚就是失去我爱的人。”

　　“别说这种话，”波布兰皱了皱眉头，“对，这里是一团糟，但离地狱还差得远呢。喂，这群懒鬼！你们谁去拿点水来？”

　　“每个被我害死的人都有亲人，朋友，爱人……我想我必须为他们每一个人的痛苦负责。而我的朋友不多。那么也许我必须一遍一遍循环这一切，不知道要经历几千几万年才能向每一位死者的抵罪。不过只有一件事是值得庆幸，就是这个数字不是无限的。”

　　年轻的护士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把装着食物和水的托盘放到桌面上，谨小慎微得好像她带来的是一颗没有安全栓的手榴弹那样。恐惧在她脸上凝固成一副面具，因为在一夜之间，魔术师杨变成了麻风病人杨，奇迹的杨变成了被诅咒的杨。

　　“滚开，白痴！”波布兰向她吼道，那女孩立马就消失了。“可悲的胆小鬼……来，提督，喝点水吧，喝了会舒服些。”

　　波布兰轻轻把杯子送到杨嘴边，强行把水倒进他嘴里。杨提督并没有反抗：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做什么都没用。

　　“提督，”波布兰用一种无比严肃的语气开口了，“我不害怕死亡，每一次登上斯巴达尼恩，我都准备好为捍卫您和您的理想而死了。我唯一害怕的事就是您会放弃，那对我来说比死亡还要可怕。而我坚信，每个人——先寇布、尤里安、亚典波罗和格林希尔小姐——都会告诉你同样的话。”

　　杨没有回答，但这些话语已经在他灵魂深处产生了共鸣。或许是因为根植于他心中的执着，他的理性在焦躁不安中再次振作起来。即使魔术师杨真的死了，下了地狱，也改变不了这一点。既然案件还没破解，他就必须坚持下去。

***

　　到了晚上，杨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到可以回宿舍的状态了，尽管他清楚自己还没法在书房里工作——他完全不想自己一个人呆在四壁之内，但比起时不时出现的幻觉和幻听，工作人员和士兵们眼中浮现的恐惧和厌恶更让他感到恼火。还是一个人待着好了。

　　杨甚至把卡介伦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做报告。两个人就这样坐在一张小桌子前，算不上什么好主意，但始终比在病房里交谈要好。

　　“这东西还在这儿，我明明下令把它拆走了。”一进门，看见了那台通讯器，卡介伦就愤怒地摇了摇头。杨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分钟前，那台机子还不在这里的，但现在这种事已经不会让他感到惊讶了。“我会再派人来把这垃圾处理掉。”

　　“不重要，它已经在这里很久了。”说着，杨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

　　他说的句句属实。他没喝醉也没受药物影响，但那个声音已经在他脑子里回荡了一整天，轻轻呢喃着对他的爱意，保证永远做他的朋友，承诺会实现他的所有愿望。除此之外，还有各种画面在他眼前闪现：有杨认识的人、有他熟悉的物品，甚至有他在书里读到过的人物。

　　“你这是什么意思？”卡介伦担忧地问。

　　“无所谓。开始报告吧。”

　　卡介伦当然没有带来任何令人欣慰的消息。

　　“我们联系上了费沙。现在我们知道他们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们找到波利斯·髙尼夫了吗？”杨满怀希望地问。

　　“找到了……但不是完整的波利斯·髙尼夫。我很遗憾，杨。”

　　又一个噩耗。「波利斯，波利斯……杜松子酒的味道，卷发间的霓虹灯光……」杨甚至感到惭愧，因为失去又一位友人并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那种极度悲痛。可在双腿被扯断的时候，还有谁能感觉到牙齿被拔掉的痛苦呢？

　　“但现在我们可以肯定一点——事态不仅发生在伊谢尔伦！”卡介伦提高了音量，在杨看来，他显得有些振奋了，“海尼森也有类似事件的报道。不仅如此！我们的情报人员反馈，帝国一些高层官员已经好几天没有露面了，帝国军中已经有恐慌蔓延开来。”

　　“我认为受害者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一百。”杨苦涩地说。他甚至不需要卡介伦来告诉他这个真相——一目了然。走廊里的灯闪烁了一整天，每次闪烁之间的间隔不超过五分钟。

　　“是的，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卡介伦向杨走近了一步，“我们之前的所有假设都是错误的。你的狂热粉丝和这些死亡无关。我们有了一个新的猜想，可能是某种新型疾病，流行病，一旦感染就会瞬间消灭人体组织和器官……”

　　“你说出来的话你自己信吗？”杨打断了他。“如果是病，那它的传染源就是我。这种传染病已经蔓延到伊谢尔伦之外了，而这只意味着一件事：我曾经遇到过、交谈过、想到过的任何人都不安全了！”

　　卡介伦陷入沉默，但很快又开口了：

　　“嗯，也许你是对的。”他点了点头，“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们可以考虑利用这一点。”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觉得自己随着每分每秒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愤怒。

　　“我想先寇布已经和你谈过这个问题了，或者他暗示过你。如果正如你所说，你的想法真的可以影响到其他人，甚至是帝国的人……也许我们可以利用它来作战？”

　　“卡介伦……”

　　“嗯？”

　　“滚出去。”

　　卡介伦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线。他敬了个礼，转身快步离开了。

　　杨难以入睡，尽管他已经喝了白兰地，还服用了更高剂量的镇静剂。接着他尝试阅读，但一个字都读不进去。脑子里的声音丝毫没有减弱，但杨已经学会了忽略它。提督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下一个是谁？

　　「卡介伦。奥尔丹丝和小姑娘们。波布兰和伊万·髙尼夫。帕特里契夫、费雪、姆莱、布鲁姆哈尔特……真奇怪！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僻、不合群的人，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身边有那么多可以失去的人！无论失去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对我来说都是切肤之痛。这只是在伊谢尔伦，那其他地方呢？席特列元帅，比克古上将。元帅！如果真的是这样……凶手会把猫也从我身边夺走吗？」

　　杨把目光转向正在用爪子挠门想要出去的元帅。这段时间，他的猫一直都举止异常。它总是盯着空旷的地方，好像那里站着一个活人一样。而且它总是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仿佛在跟踪一个看不见的人。

　　杨回想起波布兰在会议上说所的话：幽灵！为什么不能是幽灵？也不一定是幽灵。可以是鬼怪，神灵什么的。谁知道帝国人在被他们赶走之前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既然科学推论已经不管用，杨决定是时候转向超自然了。

　　猫被他放进了走廊里，它聪慧的脸上出现了全神贯注的表情，仿佛正在细细聆听身前某个人的脚步声。杨只能默默跟着元帅，一直走到伊谢尔伦要塞的最深处。他能感受到卫兵们不解的目光集聚在他背上，听见他们靴子敲打地板上的声音。

　　杨步履蹒跚，因为这两天来他几乎没吃下任何东西。事实上他都不记得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而猫咪显然是要给他当黄泉引路者。尽管磕磕跘跘，但杨还是坚持走过了上坡路、下坡路和自动扶梯。有时，路被厚重的门挡住，但杨只需向惊恐的值班人员和卫兵投去一个眼神，所有门都会立即向他敞开。猫元帅自信地迈开步子，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往哪儿去。杨亦步亦趋，血液中的酒精和药物将他的意识包裹在一片阴影之中，为他营造出一种穿行于非欧几里得空间中的不真实感。杨脑子里的声音停了下来，在突如其来的静默中，他可以清晰地听见众多脚步声——有人跟在他身后，而且人越来越多。时而有窃窃私语声传来，偶尔会提及他的名字杨威利，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最后，杨提督站定了，他抬起头，看见了伊谢尔伦的核心——为整个要塞提供能量的主核反应堆。它闪耀着神秘的光芒。猫躺了下来，看起来就像是依偎在了主人的脚边，蓝色瞳孔折射出反应堆的光芒。

　　杨跪倒在地，主要是因为他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但鉴于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跪下来是最好的选择。

　　“求你，”杨低声说，仿佛是对着核心，但实际上他是在朝着把他带到这里来的生物说话，“求你，不管你是谁……我不知道你是谁……幽灵也好，怪物也好，神灵也好……我恳求你，不要再杀我的朋友了，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看，我就在这里！我是你的。这就是你想要的，对不对？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我只求你不要再伤害其他人了！”

　　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杨猛地转身，已经做好了看见某种未知生物的心理准备。但站在那儿的只是卡介伦，脸色因悲伤而暗淡，眼里忽闪着泪光。在他身后，杨可以看见满面阴郁的波布兰、林茨、其他卫兵和更多的人。他们都沉默不语，哀伤地摇着头。其中有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杨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意识到最后一丝力量正在离他而去。

　　“起来吧，老朋友，我们该走了。”

　　杨感觉有人托着他的腋下把他抱了起来，有人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低声安慰着他，可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够了。小心。别过量了。他可能已经摄入很多了。再多一点也许会要了他的命。”

　　有人脱下他的外套，卷起了他的衬衫袖子。轻微的刺痛从手肘内侧传来。暖意传遍全身。脑子里只剩一片舒适的空白。

　　“走吧，提督，是时候上床睡觉了。”

　　他们带着他，准确地说是架着他原路返回。杨只能猜测两旁的人是谁——应该是卡介伦和波布兰——但他连转过头确认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你的床，躺下来。就是这样……谢谢你，波布兰。把被子给我。好了。杨……你想我留下来陪你吗？”

　　“不。”杨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声音渐渐远去，虽然杨可以隐约听出卡介伦在对警卫说话。

　　“我走了。保持大门敞开，多查看他的情况。而且看在上帝的份上，赶紧把那玩意拿走吧！有必要的话把它烧掉都行。”

　　杨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一名卫兵拿走了通讯器。卧室的门关上了。

　　杨躺在那儿，凝视着黑暗，心中一片空茫。他真的困极了。然后，他看到角落的桌子上似乎有什么亮了起来，那里逐渐有一件物品成型，仿佛凭空出现，电线越来越长，细节越来越多。一台崭新锃亮的通讯器出现在他眼前，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杨丝毫不感到惊讶——在这种时候已经不足为奇了。机器上的来电信号灯立刻亮了起来。

　　「杨，我很抱歉！我花了很多时间才理解这个世界是怎么运作的。它太复杂，太难以理解了。所有东西都不一样。我从来没想到我做的事情会那么糟糕。对不起，请原谅我！我会弥补所有过错的。我保证！杨，我很爱你，我没想过要伤你那么深。对不起。我会解决这一切的。」

　　杨没有对这些话语做出任何反应。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所有的情绪和感觉都远离了他。空空如也，一片清净的梦境解救了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