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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GH】林茨与虚空 Линц и пустота(林亚无差,授权翻译)

Summary

林茨努力适应新世界和他的新肢体,而亚典波罗试图帮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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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帕·林茨/达斯提·亚典波罗,斜线无意义。

原作者:A-Sacura

原作ΦБ门牌号:11326520

正文:

  “来,喝吧。”亚典波罗小心翼翼地把插着吸管的玻璃杯递向他。

  “谢谢,我自己来。”林茨不耐烦地夺过他手中的杯子,送到自己嘴边。亚典波罗退让了,但他还是帮对方稍微托着杯底。林茨没有继续反抗,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这么做了,酒会全洒出来,要么酒杯会被他捏碎,玻璃裂片四处飞溅。可即便如此,林茨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等他把酒喝完,他的朋友接过他手里的杯子,放到桌面上。

  “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片刻后,亚典波罗轻声问。

  “有,”林茨肯定道,尽管他更想骂几句脏话。“你可以走了。”

  于是亚典波罗走了。但林茨知道他明天还会再来。他总会回来。已经过去多少天,多少周,多少个月了?这一场景反复重演。亚典波罗出现,带着些吃的,给他收拾一下房子,讲讲最新的消息,显摆海尼森的重建成果……而这一切都会以林茨把他打发走告终。

  离伯伦希尔号上那场鏖战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感觉有一年了,但他不太确定。林茨失去了时间概念。当内心只有一片虚空的时候,人是很难去关心日历的。

  林茨活了下来。至少可以说,他的一部分存活了下来。他是蔷薇骑士联队中为数不多的生还者之一。而由先寇布、布鲁姆哈尔特和他组成的知名三人组,现在只剩他硕果仅存的一个了。直到此时此刻,林茨仍然感觉自己只是一块碎片,只是从某种更伟大的事物中分裂出来的细屑。并不是说他至今无法接受和忍受与友人死别。毕竟,林茨是一名职业军人,而作为军人,你是迟早要习惯失去战友的。尽管承认起来很痛苦、令人羞愧,但林茨感到煎熬完全出于另一个原因。

  他没能完整地从伯伦希尔回来,最后一场战斗撕裂了他的身体。医生简直是把林茨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但对他受到重创的双手,他们也无计可施,不得不将其截肢。于是现在,他不得不适应佩戴义肢的生活。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有数以百万计的军人在和他翻越同一座痛苦之山。可和双手一同失去的,还有林茨的绘画技能。没错,军用义肢功能众多:握起战斧,扣动扳机,握掌出拳,样样没问题。但精细的操作和手腕的灵活性并不在这套义肢设计之初的考虑范围内。当时医生立即向林茨解释了情况,告诉他说,坚持几个月康复训练,他就可以正常写字,也不会再把手里的玻璃杯打碎了,但他将永远无法恢复以往的绘画水平。

  医生的结论犹如一份判决书,不仅对林茨本人造成了巨大打击,也让许多对他寄予厚望的新政府官僚倍感失望。他是一位战争英雄,与伟大的杨元帅私交甚好,也和同样伟大的先寇布是同袍至交,他亲身经历过许多战役,同时是一位优秀的画家……高层想让他成为新生共和政权的代表艺术家。人们希望看到林茨亲手为他的英雄朋友们绘制肖像、设计纪念碑。

  他刚出院的头几天,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而几乎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份项目书。作为回应,林茨残忍而近乎恶毒地向访客们演示,他是怎么用自己的新手指折断每一支还来不及接触到纸张的铅笔或钢笔的。官员们唉声叹气地收回他们的文件夹,向他告辞,一去不复返。

  但亚典波罗还是回来了。

  当然,来探望林茨的不止他一个。许多同僚都会来看他。但这些访问只会让他更加恼火。正如那位分配给他的心理医生所说,针对林茨目前的困境,没什么普遍适用的鼓励、安慰之辞,也没什么能够真正帮助他的具体措施。每个人都能激怒他:菲列特利加一脸哀伤、满目同情(滚吧!你的怜悯会让任何人觉得自己是条彻头彻尾的可怜虫!)尤里安则安慰他,说光是活下来就值得庆幸了(看看这小子,完好无缺,手里还挽着一个漂亮的新娘,然后对着一个除了一条烂命之外一无所有的人说,你已经很幸运了!)而亚典波罗呢,凭着他没完没了的浮夸式乐观主义,试图对林茨摆出“无事发生”的态度。(真是够了!你瞎了吗?我已经不是原来林茨了,别装得好像你很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好像一切依旧如故!)

  是的,林茨确实生所有人的气,但后来,他不太情愿地承认,亚典波罗比其他人更惹他烦。菲列特利加和尤里安等人将林茨那些尖刻话语解读为他需要独处的空间,在询问过他后便不再拜访,与此同时呢,亚典波罗雷打不动,不会错过每一天的拜访。这位前任提督如今是海尼森重建项目的总负责人,兼任这颗星球上最具影响力的新闻网站的主编,显然比任何人都忙。话虽如此,他还是每天至少要花半个小时在林茨的公寓里度过。

  亚典波罗冥顽不灵地拒绝接受显而易见的事实。他每天都给林茨带来新的材料和画具——铅笔、水彩笔、画图本、雕塑泥,诸如此类。一开始,林茨只是对这些礼物视而不见,但过了段时间,他开始带着挑衅意味地拿起其中一些。在他笨拙的手里,铅笔被拦腰折断,粘土变成一摊不成形的烤饼,出现在纸上的顶多算是畸形的涂鸦。每次亚典波罗来访之前,林茨都会怀着某种病态的快感把这些“劳动成果”放在显眼的位置。仿佛在说,看吧,你在白费力气。而后者同样固执地装出一副为林茨的进步而欣喜的模样,还赞扬他那些丑陋的作品。

  渐渐地,应付这些拜访变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最终,林茨不得不承认,无论有时亚典波罗的行为多讨人厌,他还是期待着再次见到他。

* * *

  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连亚典波罗的乐观主义盔甲也出现了裂痕,他的朋友终于意识到,林茨的绘画技能已经无可挽回了。然而,亚典波罗并没有气馁,他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虽然你的手艺回不来了,但你的才华还在。”他一边对林茨说,一边把袋子里的食材摆进冰箱。“你的才华在你的头脑里,在你的心里。忘掉纸和笔吧,我们找别的来发挥。对了,你听说过羽月中尉吗?”
  “你是说那个组织探险队去休伯利安坠毁点收集残骸的怪人?”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林茨甚至从对窗外风景的沉思中挣脱出来,看着亚典波罗。

  “就是他!那个人捡了不少破钢烂铁,现在在用那些残骸做雕塑。在我看来他的创作简直太棒了!你可以看看我的博客,我写了一篇详细的报道。”

  “我已经看了,”林茨耸耸肩。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想承认自己每一个早晨都是从阅读亚典波罗的博客开始的。“他的作品很幼稚。不是怪兽就是机器人。我不觉得这些雕塑有什么艺术价值。”

  “但是孩子们喜欢!”亚典波罗毫不动摇。“那不是重点。关键是,羽月找到了自我表达的材料,他借助的是战争坠毁战舰的残骸。你想想,是不是很鼓舞人心?”

  “那你建议用什么代替笔和纸?”林茨尖锐地问。

  “什么都行!”亚典波罗跳了起来,浮夸地张开双臂。“泥土、花和植物、数码技术、工程学、石头、细菌、布料和饰品、音乐、沙子……”

  “屁……”林茨咕哝着,把身子转了回去,凝视着窗外的景色。

  “这也是一个选择!我可以为你无限量提供原材料!”亚典波罗立马回答道。“我现在就可以开始生产。”

  林茨没能压抑住自己的笑声。这似乎微不足道,但这是自希瓦星域会战之后的几个月来,他第一个真心的笑。这种反应让林茨本人都感到惊讶,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亚典波罗似乎单方面将这一声笑视为了一场胜利,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星期,他走起路来都像只开屏的孔雀。不过,林茨倒是没有太生他的气。毕竟正是为了这样的时刻,他才能容忍亚典波罗和他没完没了的唠叨。和其他访客打交道时,偶尔会出现尴尬的沉默,每一次,都会有怜悯的目光投向林茨,而他恨死这种目光了。亚典波罗口齿伶俐,总是可以脱口而出一句俏皮话、一个笑话、一个离奇的故事或一则趣闻。是的,他有时会把林茨气得火冒三丈,但他从来没有让林茨感到尴尬或者产生自我鄙视的念头。

  林茨毫不怀疑,与他不同,亚典波罗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材料——话语。赋予亚典波罗力量的火焰是在他体内沸腾的逻各斯,它奔涌而出,每时每刻都渴望释放随机或非随机的短语。要是说不佩服他朋友的这一个性,那林茨一定在撒谎。

* * *

  也许这就是亚典波罗对自己的工作如此热情的原因。现在他前所未有地“有用”,退伍之后,亚典波罗成了公众人物。他没有具体的公职,但他组织的公共活动对重建海尼森的帮助甚至超过了内阁的法案。如果有人发起了某个公共项目,亚典波罗能在短时间内为它筹集资金;帮助退伍军人就业,为各方面的事业提供策划。而他以重建海尼森为主题的博客,是整个星域热度最高的媒体之一。在这座星球上发生的重要事件和各类倡议,事无巨细,亚典波罗都会一一报道,同时,他的密切关注也有助于确保城市建设和慈善事业的资金不会落入腐败分子的口袋。

  “我们在开发一个项目,准备在波利斯市建设一个新公园。”在某一次例行拜访时,亚典波罗在午餐桌上说,“就建在被米达麦亚摧毁的统合作战部大楼那块地上。大部分瓦砾已经清理掉了,但工程师认为那个地方不适合再盖大楼了。所以我们打算改建一个公园,在废墟中央的位置竖立一座纪念碑,来纪念在战争中牺牲的英雄。我们会举办一场纪念碑设计征集活动。”

  “别告诉我你想让我掺合进去!”林茨翻了个白眼。“你也看到了……这几个月我的绘画水平一点也没有变好。我甚至没法在不折断铅笔的前提下画一条线。还是说你又打算劝我去找别的材料了?”

  “考虑一下吧,”亚典波罗叹了口气。“不需要你画画或做雕刻,只要把你的想法写下来就行了。你希望我们朋友的纪念碑是什么样子的?”

  “你不懂……”林茨摇了摇头。“即使我没有失去双手,我也画不出来。因为我不记得他们的脸了。我没有回忆,只有一片虚空。”

  这是事实。以前,林茨时常从脑海中打捞起朋友们的身影,试图在精神上重温与他们共度的快乐时光,但他回忆起的只有鲜血、疼痛和刀剑碰击声。浮现在他眼前的不是那些亲切的面孔,而是一堆红灰交融的恶心混合物。为过往而战实在太痛苦了,林茨日渐学会了抑制这些念头。如今,他的灵魂只剩下一片虚空。

  林茨理性的那一面明白,一定尚有美好的回忆留存在他的心灵深处。例如,他经常和先寇布和布鲁姆哈尔特出去喝酒,隔三差五地,他们会一起到城里闲逛;他没有忘记杨找他讨论伊谢尔伦共和政府的徽章设计的那一天,当时他们聊得太投入,不知不觉在酒吧里聊到了午夜之后;他与伊万·髙尼夫曾促膝谈心,与费奥多·帕特里契夫发生过不带恶意的争吵。但每一次细细回味这一切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但林茨不是唯一一个为此所困的人。

  除了定期见心理医生,林茨还必须每周参加一个退伍军人互助小组的活动。在那里,他得知必须与内心虚空作斗争的人不止他一个。很多人都要面对这个困难。有些人已经找到了那片空白的办法。比如那位羽月中尉,用战舰残骸拼凑出丑陋的玩偶来逗孩子们开心,从而拯救了自己。创作是他的出路。有些人则效仿亚历克斯·卡介伦,在家庭生活中找到了慰藉。施恩·史路兹卡利达开了一家面包店来纪念比克古和邱吾权。几乎每周,他都会请小组成员吃自己做的糕点。在那些林茨能尝出食物味道而不是感觉满嘴灰烬的难得时刻,他承认史路做的面包很好吃。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借助无害的活动来逃避虚空。尼尔森上校在希瓦星域会战中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友人和战友,他在互助小组里基本上一言不发。某天他突然消失了。后来有传言说他去了奥丁,大约在同一时间,出现了大批压缩杰服粒子失窃的报告。

  林茨肯定不会走那条路。他心中没有对往昔敌人的恨意。当然,也不存在理解和宽恕。只有一片虚空。有一次,林茨试图回忆法伦海特一级上将的名字,但他怎么都想不起来。他随时可以上网查一查,可是林茨放弃了。谁在乎他记忆中的另一个缺口叫什么?

  “你呢?”林茨不堪重负,转向亚典波罗。“你是怎么承受他们不复存在的事实的?你用什么来填补内心的虚空?”

  “你。”亚典波罗脱口而出,话音刚落便涨红了脸。“我的意思是……我喜欢帮助别人。我操持那些社会活动一方面是为了帮助别人,也为了帮助我自己。”

  一股莫名的怒火再次涌上林茨的心头。他想对亚典波罗说些难听的话。

  “哦,这就是我对你的意义?一个爱好?”他冲着亚典波罗的脸抛出了这个布满尖刺的句子。“只是一个能让你感觉好过一点的工具?”

  “不!不是那样的……我……”亚典波罗连忙自我辩护,却结结巴巴,心慌撩乱。“我真的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不是说……你对我来说很重要……你是……”

  自从他们相识以来,亚典波罗的口才天赋第一次辜负了他,他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只能支支吾吾地嘟囔出一些不知所谓的胡话。在林茨看来,这对亚典波罗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看到自己的朋友暴露出脆弱的一面,林茨很难过,同时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无地自容。于是,林茨采取了眼下唯一可行的行动方案——自我封闭。

  “走吧。走,出去,回去吧,求你了。”他低声说着,背过身去。

  亚典波罗踌躇了几秒钟,仍在搜肠刮肚,试图找出恰当的措辞,最终他叹了口气,离开了,把林茨留在压抑的沉默中。当夜,林茨无法入眠:他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生气,也感到恐惧不安,害怕自己亲手毁掉了生命中仅剩的那一点点美好事物。这是被失去的痛苦所笼罩的几个月以来,林茨第一次体验到了另一种情绪。

  但第二天,亚典波罗像往常一样出现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林茨这才松了口气。朋友一如既往地满脸春风,给他带来新消息,喋喋不休。林茨努力维持谈话,尽量不去回忆昨天那场争吵。而他也暗自庆幸不必旧事重提。但从那天起,他就越来越频繁地想起自己在那场口角之后感受到的恐惧,现在面对亚典波罗,他会尽量克制自己,不再无缘无故对他发脾气了。

* * *

  “新公园的建设工程进展如何?”时间来到几个月后,在亚典波罗的另一次拜访中,林茨在不经意间问了他这个问题。后者摆摆手作为回应。

  “早着呢。总体规划还没做好,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征集大赛推迟到了明年举行。啊,对了……”亚典波罗打起了精神。“现在我们在举办另一场征集活动。你想听听吗?”

  林茨只是耸了耸肩。他知道,一旦亚典波罗开始谈论趣事,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别人打断的。不过,林茨自己也很好奇这次他们到底在征集什么。

  “波利斯中央广场的翻修终于竣工了,”亚典波罗把打印出来的照片在林茨面前摆开。“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正如你所见,还缺了最重要的东西——亚雷·海尼森的雕像。当时莱因哈特下令把它摧毁了。我们想在那里装一个新的雕像,设计大赛的优胜者会得到拨款奖励。我们不希望它完全复刻原来的雕像,但又希望它和那座陪伴了我们几个世纪的雕塑没有太大差异。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复杂……你有什么灵感吗?”

  “别来这套……”林茨没好气地抱怨道,“你知道我已经不碰艺术了,我哪儿来的灵感?”

  亚典波罗点点头,转移了话题。不过临行前,他随手把广场的照片留在了林茨的桌子上。前蔷薇骑士只是叹了口气。他对海尼森纪念雕像的修复工作没有任何想法,所以匆匆扫了一眼,他便把它们扔到一边去睡觉了。

  第二天,林茨百无聊赖,这大概就是他又捡起那些照片的原因。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广场的影像,心想亚典波罗一定为自己的劳动成果深感自豪。帝国的占领、巷战和鲁宾斯基随后的恐怖袭击把波利斯市变得满目疮痍。但无论市政工作多么努力,街景仍然令人沮丧。翻修后的中央广场只是一个可怜的昔日影子罢了。是的,爆炸和炮弹造成的坑洼都被填平,铺好了瓷砖,路灯也安装完备,但许多建筑尚未完工,一些设施甚至还没有开始修复。到处都是起重机和脚手架。缺少了熟悉的亚雷·海尼森纪念雕像,那条向远方延伸的街道空旷得堪称可悲。

  林茨凝视着远处街道的轮廓,凝视着房屋的轮廓(幸存的和未完工的),注视着地平线上挂着一轮落日的天空。正是这一片天空引起了林茨的注意。在建筑物和招牌构成的黑暗剪影中,林茨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那一刻,林茨豁然顿悟。他感到双手一阵颤抖,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只是义肢。那份战栗来自他的灵魂深处。他明白了。他知道新纪念碑该是什么样子了。

  林茨像梦游一般抓起了打印件,把它们贴在一块用来代替画架的木板上,开始作画。线条不听使唤,拒绝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林茨没有放弃,他用胶带把马克笔缠在了调皮的义肢上。没什么用。马克笔先是把纸戳穿了,然后自己折断了。

  当所有的打印件都用完之后,林茨咒骂了几句,扔下纸张和马克笔,取出了他的平板电脑。他打开亚典波罗的博客,因为他知道能在里面找到所有的照片——他的朋友在记录工作进度这方面相当勤奋。接下来,就该在图像编辑器中打开这些修复区域的照片了。林茨也惊讶地发现作画变得更便利了。只要在屏幕上点一点,就能绘制出一个完整的图形,用他那只该死的义肢也能做到。图像编辑器的工具为林茨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只需点击几下,他就可以复制、粘贴、生成各种形状和现成的物体。

  在不知不觉中,林茨全身心投入了工作。灵感不请自来。他还记得艺术学院的老师是怎么解释“Trompe-l’œil”(译者注:指视觉陷阱)的。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品,比如错视画或蒙纱大理石雕塑,在技术上都不算难。关键是要明白,人类对于已知物体的认知来自于特征及主要轮廓的记忆,人脑会本能地将看到的东西与以前见过的物件相贴合,并赋予图像意义。如果不从唯一正确的角度去欣赏这件艺术品,效果就荡然无存了。而林茨已经找到了这个角度——从广场的一侧望向夕阳西下的街道。只需再补充一些细节,比如这里加一栋房子,那里加一盏路灯,还有路边再来一座桥。林茨画出来的一些建筑看起来奇怪又格格不入,但他尽量先不去想那么多。

  “天啊,卡斯帕!这真是……太棒了!”惊呼在他耳边响起,接着是一声赞叹。林茨吓得差点把平板电脑掉在地上,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环顾四周,发现亚典波罗提着几袋杂货偷偷溜了进来。是的,他的朋友很早就配了一把林茨公寓的钥匙,而林茨自己都忘记了这点。

  “我还没做完……”他尴尬地说,但亚典波罗已经抢走了他手里的平板电脑,看着那张经过编辑的照片,脸上流露出深深的震撼。

  海尼森的每一位居民都记得自由行星同盟创始人的纪念碑,他的轮廓已经成为数代人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正是林茨的作品试图呈现的。这个熟悉的轮廓由建筑物、桥梁、招牌和其他城市构造的黑色剪影共同勾勒。当你走进中央广场,来到那座著名雕像所在的位置,你不会看到纪念碑本身,那里只有一个空基座。但倘若你抬头一看,就会立刻看见城市景观所构造的亚雷·海尼森的巨大身影。一个只由虚空与晴空组成的人物。

  林茨不知道如何用语言表达他想在这幅作品中诉说的东西,但亚典波罗明白了。而且,他从来不愁台词:

  “我们永远无法取代那座雕像,”他若有所思地说。“那里只剩一片虚空,就像我们许多人的灵魂一样。但我们仍然怀揣着这个符号的记忆,满怀希望地展望未来。我认为这片天空是希望的缩影,象征着我们所有人的前进方向。”

  林茨屏住了呼吸。突然间,他觉得自己也找到了恰当的话语,而这些句子不仅仅是在他心中横冲直撞,不……它们挣扎着要破壳而出。他吞咽了一下,犹豫片刻,然后冲口而出:

  “你说过,我需要寻找其他材料来填补我内心的虚空。现在我不会和虚空作斗争了。我要把它当作材料。我想把心中的空虚变成艺术品。”

  亚典波罗放下平板电脑,抬眼凝视着他。林茨发现他朋友的眼睛比平时还要明亮。那是什么?从他脸颊滑落的是一滴泪水吗?突然,亚典波罗走到林茨面前,一把抱住了他。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林茨惊讶了片刻,但很快他也用双臂搂住了亚典波罗,把他抱进怀里。他的双手已经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感受到温度了,暖意却笼罩了他全身。“视觉陷阱”是不是已经生效了,这份必要而正确的感觉是他想象出来的吗?但林茨已经做好了受骗的准备。

* * *

  “你紧张吗,卡斯帕?”亚典波罗问,“毕竟不是每天都有……你叫它什么来着?你的作品的揭纱仪式?”

  “我更愿意称之为个人展览,”林茨轻声笑了。“毕竟我们还不知道市议会是否会同意保留我们的创作。但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人们都可以看到它……谁知道呢?如果大家喜欢,它就会留下来。这很民主。”

  “他们一定会喜欢的!”亚典波罗捏了捏林茨的手。

  “你知道,即使我们的纪念碑被拆除了,我也不会难过,”林茨微笑着说,“我喜欢一切表现形式的虚空。”

  自从林茨提出为亚雷·海尼森打造一个不同寻常的纪念碑的想法以来,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了。他的提案理所当然地没有通过,林茨也能够理解。从城市规划的角度来看,这个提案太疯狂了——整体建设计划必须围绕着一个只能从特定角度上观赏的景象来制定。一年后,广场上立起了一个与旧雕像相差无几的复制品,只是之前的稍微大一点。委员会认为,海尼森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个前卫的项目,转而选择了一个保守但安全的解决方案。

  但林茨并没有感到沮丧。对他来说,海尼森纪念碑的灵感只是朝着正确方向迈出的必要一步。他找到了自己的素材。在亚典波罗的帮助下,他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实现他的想法。最后,他的劳动成果终于呈现在公众面前。

  海尼森的新公园还没有地标性景物。得知那里有一座为杨和其他战争英雄建立的特殊纪念碑,首都居民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然而第一批游客在到来时却大失所望。在山顶上,等待他们的只是一片在海尼森被占领时期毁坏的建筑废墟。为了保证公众参观时的安全,颓垣败壁经过一定清理,但它仍然只是几堵布满破洞的墙壁罢了。

  即使是没有立刻扫兴而归的游客也几乎无法理解这座纪念碑想表达的意思。他们在废墟中走来走去,扫视着墙壁、天花板和楼梯,一头雾水。雕像在哪里?他们最喜欢的英雄在哪里?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注意到地面上的标记。只有站在上面,你才能看到墙上那些空洞与空洞之间是如何构成一系列鲜明轮廓的。而就在那一刻,人们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墙壁孔洞形成的剪影无法还原它们所描绘的人物的特征。然而,游客们立刻就认出了那些熟悉的身影。轮廓的线条描摹出一些代表性的姿势,而它们凭着简单的联想传达了人物的身份。除了杨威利,还有谁会单手端着一杯茶低头看书呢?从另一个角度,人们可以清楚地辨认出高举战斧的华尔特·冯·先寇布。在他身边,有一个稍小的身影友好地朝你挥手。每一个了解莱纳·布鲁姆哈尔特的人都能轻易把他认出来。另一边,一个矮小的、略微驼背的、但仍然焕发着自信光芒的身影,毫无疑问就是比克古了。埋头于填字游戏的正是伊万·髙尼夫。而费奥多·帕特里契夫的庞大身影当然不会与其他人混淆。费雪中将就伫立在他附近。当看到一个伸出双臂,做出和解姿态的女性形象时,所有人的心脏都收紧了——那无疑是洁西卡·爱德华兹。

  展示于此的都是战争的受害者,勾勒出他们轮廓的断壁残垣正是赤裸裸的证明。这些图案本身只不过是空洞,每个观看者都能感受到同样的虚空——回忆起那些一去不返的死难者时内心的虚无。而逝者的身影又化作了门与窗。当你把目光穿过熟悉的轮廓,便可以望见公园里的树木、夏日的天空、天边飞驰的云彩。不仅如此。地平线上还有海尼森的市景——日渐升高的楼宇、轰鸣的起重机、越来越密集的新建筑。英雄远去,但他们留下了希望与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

  “我想很多人会喜欢这个主意的,”亚典波罗自信地说。“你看,有些游客离开的时候聊得热火朝天。他们一定很欣赏你的作品。”

  “我们的作品,”林茨纠正道。“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出来。并不是说你帮我完成了一些义肢无法做到的事情。而是因为你一直支持我,你能理解我……的理念。”

  “没错!”亚典波罗笑着说。“你我被虚空的哲学连结在一起了。”

  甚至连林茨无名指上的戒指都是基本中空。这是一件精美的饰品,看起来像由最细腻的金属铸造而成,精巧地镂空雕刻出第十三舰队和伊谢尔伦共和政府的徽记。当然,林茨自己是做不来的,他只是用特殊软件做了一个模型,戒指是3D打印出来的。

  亚典波罗的手上戴着一枚几乎完全相同的戒指。然而,正如林茨的许多其他作品那般,其中的微妙很难被外人注意到。但林茨和亚典波罗没有向任何人炫耀。他们自己知道,这就够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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